作者丨邓涛(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,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南昌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,南昌市诗歌学会会长。)
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对于江西的历史与当下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。万寿宫是江西民间信仰的圣地,对治水英雄许逊的缅怀地。水是感性的,它让地球有了生动。水又是一种流动的元素,是文化的载体。在“长江国家文化公园南昌段”的打造中,其中不能缺少的是以南昌万寿宫为记忆符号的赣文化。
南昌市是一座以英雄命名的城市,自古以来就少不了英雄的行走。这里面就有许逊。古代典型英雄的气质无非是除暴安良和治水为民,当这两种气质同时聚集到许逊一个人身上时,就有了被万世纷沓朝拜的理由。治水从失败开始,悲壮的共工和鲧,是这群英雄的先驱。而大禹“决九川,距四海”,将滔滔洪水疏导成江河,离家十三载,三过家门而不入,劳身焦思,完成了东方大地最伟大的壮举。大禹禅让,传位于儿子启,中国从此出现了世袭的王。大禹救民于水火是对天下苍生最大的恩典。英雄治水的行为贯穿着中国历史,郑国、李冰父子、诸葛亮成了最具群众基础的形象。
滩滁上扩展起来的南昌,在它的建设史上,继灌婴筑城之后,到唐朝又有一位标志性人物亮相:韦丹。时任江南西道观察使,驻洪洲。作为主政一方的政府官员,史料上的记载清晰得多,主要业绩有三:一是教民以瓦屋代茅竹房,以避火灾;二是筑十二里长堤以拒赣江洪水,建斗门以泄东湖潦水,凿陂塘五百余处,灌田数千顷。三是植树造林以固土养风景,万柳齐立。后人建“武阳郡公祠”祭祀韦丹,连唐朝大诗人杜牧和明朝大学士胡俨都感慨于韦公的功德,撰文立碑。
韦丹先生对南昌城先民们的教化,特别是水利上的功勋,在这座城市的史记中不可逾越,与之相比,许逊在民众中的知名度却更高。
许逊治水是衣冠南渡背景下的产物,万寿宫是改造家园、建设家园的典型案例,是一座时代的功勋馆。东晋时代,北方士族躲避战乱,渡过长江。洪水滔天的异乡,在艰苦的治理过程中诞生了许逊。
许逊的身份是官员、道士、英雄和水利工程师,最后的他是神话人物。只有以神话人物的荣耀,才能彰显他的功勋。于是,人们设计出一只孽龙,将所有的罪责归咎逶过于这个虚构的形象。他的治水行动借助了民间的力量,有钱的出钱,没钱的出力,这是许逊成为南昌民间文学主角之一的重要动因。这位水利学家在南昌取得三大惠民成果:疏通河道,筑堤和灌溉。
许逊,字敬之,汝南人,居住在南昌。他年轻时举孝廉,朝廷屡加礼命,难以推辞,便到了蜀地当上旌阳令。见晋王朝乱哄哄的,干脆辞官到南昌西山隐居修道。上述是许逊先生并不复杂的人生轨迹。至今尚未看到正史上有关他详细的治水记述,如雷贯耳的是人心向善的口头文学,神话了这位东晋的水利专家,从唐朝就开始提供凿凿物证。
《十二真君传》载——“于豫章遇一少年,容仪修整,自称慎郎。许君与之谈话,知非人类,指顾之间少年告去”。真君谓门人曰:“适来少年,乃是蛟蜃之精,吾念江西累为洪水所害,若非翦戮,恐致逃遁。”蜃精知真君识之,潜于龙沙洲北,化为黄牛。结果是化为黑牛的许逊与之相斗,其弟子“以剑挥牛,中其左股,因投入城西井中”。
许逊跋涉山水间,奔波于风尘中,处处留下英雄的踪迹,成为神话的物证,唇舌相传的百姓是人证,神话找到了真实的理由。许逊的形象深植在大地上,生长神话的土壤亮起了一个个地名当作标识:蛟桥、许家营、生米、翻车冈、老龙窝居、龙冈、板坊庙、慈母渡、慈母村、棕帽巷、黄牛洲、沙井、观看桥、观音庙等。
世代的口口相传让许逊的神话趋于完整,通常的说法是孽龙与许逊是同窗好友,天降神珠,孽龙一时心贪,吞于腹中,浑身发烫,口干舌燥,吸江水化龙身,兴风作浪。正邪不两立,顿成对手,许逊降服孽龙,观音菩萨讲情,放它一条生路,然后十年过后,孽龙再度祸害豫章,于是天昏地暗,一顿厮杀。孽龙逃到一凉亭,又饥又累,吃下十大碗面,哪知卖面老太乃观音所变,面条化为铁链,锁住了孽龙的五脏六腑,观音牵着孽龙交给许逊。从此被镇在西山的八角井里,但龙精的尾巴伸到城内,搅得百姓依然不宁,许逊又在城内铸铁柱井,用八根铁链锁其尾,当然还有大量的传说作为附件。这是一个宿命中顽劣却也可怜的妖孽,他更像为英雄而设定的反面角色,在无期的时间里,在暗无天日的井底服刑。
许逊不仅是治水英雄,还用他高超的医术治病救人,他给了这个城市丰厚的历史回忆。许逊在梅仙祠旧址创建“太极观”,唐宋时期相继易名为“太乙观”和“天宁观”,直至“八大山人”的到来,更名“青云圃”。
南昌人向往云腾雾漫的神话,将想象力的全部色彩照射他身上,拔宅升天的结局将许逊的人生推向巅峰,老百姓说得跟真的一样。东晋孝武帝宁康二年八月初一日,许逊举家四十二口拔宅上升而去。唯有石函、药臼、车毂和许逊用的御锦帐从云中堕于故宅。如此生动地为一位水利专家在神仙的班列里,找到了一席之地,民间塑造的舆论蕴藏着江右大地上一个集体的梦,他们需要支持体系与力量,与大自然斗争过程中,便有了依靠和底气,江河有多变的情绪,一座被大水环绕的城市踏实下来。因福泽百姓,宋徽宗封许逊为:神功妙济真君,世称许真君。
万寿是凡人的天真。他们羡慕许逊身边的鸡犬,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,其实只为人间不再鸡犬不宁。
赣人是许逊遗产的继承者,万寿宫是最坚实的信念,赣人精神的支柱。南昌主要有三座万寿宫。其一:玉隆万寿宫,在西山逍遥峰下,人们习惯上称之西山万寿宫。东晋时为许仙祠,南北朝时改为“游帷观”。北宋真宗皇帝赐匾,升为玉隆宫。其二:妙济万寿宫,又称铁柱万寿宫,毁于四十年前,复建。其三:象湖万寿宫,根据考证,青云谱区施尧村一带是许逊治水的重要区域,这成为在象湖建万寿宫的依据之一。
每年农历八月,赣人习惯精心安排一个好日子,梳整打扮前往万寿宫,像是看望亲人,许逊是可以“拉家常”的大神,可以向他表达内心的愿景。
一座城市对于许逊的情感,从感恩出发,又与未来的生存休戚相关。在码头文化时代,从赣江水道到长江水道,是江西人民赖以生存的生命线。千船万帆的广润门又称广货门,水运进出的货物种类有很多,不远就是铁柱万寿宫。1595年4月的一个早晨,高大的利玛窦瞪着好奇的蓝眼睛东张西望,这里百货、布纱、盐、粮等商号云集,还有镂月裁云的木刻石雕深深吸引了他,他抚摸着青砖老墙,决定在南昌暂住下来。当利玛窦走进铁柱宫,死活不肯跪拜,因为许逊不是这位西方人的信仰。他第一次与当地人发生了不愉快的冲突,但并不影响他对这块水土表达出的喜爱:“(南昌)较广州更漂亮、更高尚……房舍美观,街道又宽广又直。”“它的面积以我的看法,较翡冷翠(即意大利佛罗伦萨)大两倍。”“南昌既宽敞又整洁的街道,牌坊雕得十分精致,比比皆是……”“庙建设宏伟,里外都是做生意的,好像天天开商展会似的,极为热闹。”
利玛窦卓越的文献意义,竟使得万寿宫的场景成了世界了解中国的线索。这位传教士越是绘声绘色,越是勾起大家的好奇,中国记忆性的话题,拥有了广阔的知名度。显然,万寿宫是民众聚集的中心,是一个城市曾经的熙攘和繁华。正如闽文化中的天后宫、沪文化的城隍庙、宁文化的夫子庙一样,作为历史堆积成的赣文化品牌在一片荡漾的水边重生。许多古建筑毁了就毁了,有些总是坍塌或毁灭后,民众的双手又让它再度矗立,是什么原因呢?是因为一种精神的内核永远都毁不去。
万寿宫是江右商帮文化的纪念地,江西人闯荡四方的出发地。赣江作为长江的支流,以万寿宫为徽记的赣文化与长江文化有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,或者说是长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许逊成为江西民间信仰是码头时代的选择。万寿宫是漠然、动荡的世间一处坚固的馆舍,它能行走,一座座万寿宫在世界各地拔地而起。浮生纷扰,做个神仙只图清闲。但似乎清闲不了,许真君一直在飞翔,两千座万寿宫是他的落脚点,尽管建筑规模、风格上各有特色,却始终保持着赣文化的模式,再远的江湖都能找到万寿宫,都能将游子的目光引往原乡江西。走多远,都有万寿宫陪伴,以一种根性和精神召唤,存放难以割舍的乡愁,它们像一座座移动的故乡,收拢赣人苍茫的脚步。
江西人文地标意义的万寿宫是江西人心灵的一个归宿,理所当然成为江西会馆,它是故乡之心。大江南北,海内海外,像丈量大地的尺,也丈量人心。许真君是赣人代言人,万寿宫是英雄主义的家园,宏观视野下的万寿宫是江右精神拥抱世界的一次远行,在东南亚的万寿宫也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见证。这个聚焦镜像里,有一个融合商贸文化、移民文化和市井文化的内在命题,是江西人进取、诚信与凝聚力的空间体现,这是最宝贵、最值得传承的南昌文化。
许逊是江西人的寄托,治水的许逊希望所有的水和人都能守着规矩,以许逊的忠、孝、廉、谨、宽、裕、容、忍的“垂世八宝”为依据,成了江右商帮文化的灵魂和行动准则,心怀“贾德”的江右商人,在各地经营着瓷器、粮食、茶叶、纸张、布匹、药材、木料和盐等。朱元璋攻城略地,打江山,也打出一个江右商帮,从军需物质起家的商业团队,随着“江西填湖广”“湖广填云贵川”的移民史创造出赣商的江湖。在辽阔的苍穹之下,孑然的一身需要带着故乡温度的屋檐,往里走,端坐的许真君像一位老族长,这是一个倾诉之地,与世界之间,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行者。
西山万寿宫数十次的兴废,可相传许真君所植的瘗剑柏,经历一千六百多年却依然生机不减。千百年来,万寿宫逐渐上升为江西地理的文化徽记,成为江西地域人文的典型代表。如今,徜徉在繁华的万寿宫文化街区,回眸历史,这里依旧是南昌最早,也是最旺的商品交易街区。作为老南昌气象的集中体现,俨然是城市文化遗产的体验地,以及城市休闲文化的观光地。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有人间烟火,更有时光的温情。
[编辑:张金辉]